260种动物、3000万亏损和一家全中国最好的动物园

文 | 棠棠 

坐落于南京市玄武区的红山森林动物园，占地68.4万平方米，拥有260多种近3000只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物，是全中国唯一一家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性质动物园。它80%以上的收入来自门票，即便红山的门票只有40元，并维持了十几年没涨价。

园长沈志军在社交平台上的名字叫“百兽之王”，他通常总是笑眯眯将动物们称作“毛孩子”。上一次沈志军和他的孩子们火出圈，是疫情刚来那年。受游客锐减影响，动物园当年总计亏损3000多万，人和动物一道“嗷嗷待哺”。沈志军考虑良久，最终扣下了员工半年绩效，优先保证毛孩子们的饲料供应。

正如我们的一位受访者所说，“红山再穷没有穷动物，动物们吃得太好了，游客们甚至感受不到这种穷。” 在一本名叫《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的书中，科普作家、动物园爱好者花蚀把红山动物园评价为华东乃至全国最好的公立动物园之一。

月前，红山动物园再次因为疫情闭园。这一回，自救图存的红山在直播间里附上了捐助链接，其动物认养活动也在民间和媒体共同助力下强势破圈。蓝鲸财经找到了几位不同时期和地区的认养人，聊到他们的认养缘由、和毛孩子的互动以及对红山的印象，试图剖析这家动物园的迷人之处。

这不仅是红山的故事，也关乎所有爱它的人，和其他正在进步、革新或挣扎的动物园。

为什么要认养一只动物园里的野猪？

1998年，红山森林动物园开园，那时候南京小囡凝子还在上小学。因为“连着举办3天免票入园的活动，又是南京当时最大、动物品种最多的动物园”，父母就带她去玩了。但她觉得“哪里的老虎长得都一样”，对动物园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后来再听到红山消息的时候，“是2021年2月那会儿，突然有一篇红山运营困难的文章在网上火了”。 凝子说的文章应该是指腾讯谷雨出品《孤独矗立的动物园》，十多年来锐意革新并在动物福利方面做到国内数一数二的红山动物园因此被更多人知道。这篇报道一度引爆网络，并引发了公众对于动物福利和现代动物园理念的思考讨论。

同时期，凝子看到了红山在网上发布的动物认养。那会儿她对红山或者动物园的经营没有什么明确概念，单纯觉得作为南京人，当年开园还去过，所以就决定捐助一下。

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1994-2001）

凝子最后在百来只动物里选择了小熊猫胖胖，并承担起每年1500元的认养费用。她向蓝鲸记者提到了一档90年代的经典综艺《东芝动物乐园》，那是当时北京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东芝动物乐园》的主持人有王刚、侯耀华、孙萌等，通过打擂答题的方式向观众展示了80多个国家和地区3000多种野生动物的珍贵画面。

当时节目的Logo就是一只红棕色的小熊猫，“圆圆的小脸，毛茸茸的身体，蓬松的尾巴，非常可爱。所以当时认养坚定地选择了小熊猫，胖胖的头像又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巴，就选定了这个贪吃的小姑娘”，凝子说。

小熊猫胖胖 / 图源红山森林动物园

红山每一只开放认养的动物，详情页里都有对他们性格身世的大致介绍。比如4岁的雄性孟加拉白虎和《小猪佩奇》里的乔治一样，“下雨天最喜欢踩泥巴”；而去年春天出生的野猪小桑是个“特别不挑食、很黏妈妈”的小朋友；母狼小黑则因为曾经得罪过狼后，“现在夹着尾巴做狼”。

目前红山的认养分为个人、家庭认养，学生团队、社会团队认养，云认养几大类，依据动物种类和认养类型不同费用有所差别，从几百到几千不等。如果你逛红山的时候留意观察，会从园区指示牌上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七匹狼认养了狼，网易考拉真的养考拉，盒马也给河马津津续上了“生活费”。

实际上红山的动物认养自2012年就开始了，近年以来愈加完善。除了认养证书、文创周边和免费入园的年卡，认养人还能通过工作人员收到动物生活的定期反馈，比毛长了、体重涨了或者开始谈恋爱了等。认养人同样可以通过小程序预约“幕后探秘”活动，体验当一回饲养员。

尚在读书的墨墨在今年认养了一只黑猩猩乌豆，自那以后她就成了红山的常客。乌豆的身世有点复杂，它一出生就被同族地位最高的阿姨“小玉” 抢走，被迫和亲妈“小珊”分开，后来再也无法被妈妈和家族接受。无奈，“乌豆”只能由饲养员人工育幼，目前仍是单独生活，同时红山帮助它回家的尝试已经进行到第八阶段。饲养员孙艳霞也曾在《红山动物园是我家》一书中表示：“对于群居动物而言，这样的生活很孤单。我们会考虑如何给乌豆更好的福利。” 

大概正是出于怜爱，墨墨总是给乌豆带小玩具，几乎每一两个礼拜就会去看它。在墨墨看来，她的“乌豆豆”是个敏感又亲人的小朋友，喜欢互动，喜欢炫耀它的玩具它的吃的。“它认人的，上一次看到我绕着内舍跑了一圈，见我把手放在玻璃上就把小脸凑过来。乌豆豆有时会隔着玻璃和我一起看一小会儿手机，她不喜欢《小猪佩奇》，但换到机器猫就会坐下来认真看，还示意我翻页。”

“这种时候心都化了。” 墨墨感慨，“但没办法，除了父母谁也不能真的帮到它。” 

黑猩猩乌豆 / 受访者供图

动物园如何克服原罪？红山提供了一种示范

不少人认为，动物园是一个有原罪的地方。花蚀也在他的书里提到，现代动物园有三大目标：保护珍稀动物、增进我们对动物的认知、为公众提供自然教育。“一个动物园如果做不到这三点，是不配称为现代动物园，也无法面对自身原罪的。”

而红山动物园，的确在这些方面让公众看到了努力和成果。

受访者凝子提到，她儿时那会儿红山也有动物表演，老虎跳火圈、黑熊骑自行车之类的，小孩兴奋全场欢呼，连声夸赞表演的动物“聪明厉害”。而后来，红山在新任园长沈志军的主导下，成为国内首个取消动物表演的动物园。

据谷雨报道，此举契机是2011年住建部出台了172号文，要求保障动物福利。沈志军组织园里反反复复开了很多会，终于推动取消了动物表演。为了给予动物更多尊重和自由，他态度坚决：“我们动物园应该引导公众，而不是简单的迎合”。三年后，红山又取消了游客投喂。

值得注意的是，国内不少动物园都有古罗马斗兽场一般的坑式展区。它们承袭自苏联的旧式动物园，常用于狮、虎、熊、猴的展示，是一种典型的集邮式展示方式。游客观看时往往“会有一种万物之灵长的错觉，除了里面的动物长啥样，很难获取别的信息”。

红山的黑熊展区很大，但只有五个展窗，每一个展窗都无法把整个展区看透。不过爬架、水池之类会产生比较精彩行为的点位，都放在了展窗前面。这样一来游客看到动物自然行为的概率很大，但同时又避免了动物被环视。拥有不被观看的自由，恐怕也是一种尊重。

黑熊展区 / 图源红山森林动物园

还有一桩里程碑式的尝试，是红山在2021年新增了“本土物种保育区”。这是一个集合了农田、湿地和山林三大自然生态系统的沉浸式展区，这里的物种包含动物、植物、土壤、水甚至还有阳光。粪便堆肥、雨水过滤等系统改善生态的同时，也会被展示出来向游客解说。

红山爱好者墨墨告诉蓝鲸记者，本土区里的动物大部分来自野生救护中心，而红山救助中心大概每年要救助1000多只动物。动物被救治康复之后，一部分通过野外生存能力评估的会放生，比如幼时没了家的狗獾兄妹、误闯南京城区被抓的野猪等“不适合放生的就留下来领长期饭票。” 

不过留在这里的，可能还有意外来客。红山本土区良好的生活和觅食环境吸引了不少野生动物来此栖息，还有一群不知哪来的白腰文鸟常住于此，成为了“特别展示动物”。

天猫通道上的东北虎图图 / 图源红山森林动物园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所有红山的游客都会注意到，在中国猫科官的数个笼舍之间，有架在空中的圆筒相连，它们被称为“天猫通道”。这些通道的用处是方便动物们在不同的笼舍间转场，增加它们生活环境的丰富程度。很多游客都拍到了动物借助通道转场的过程，这种展示和观察其实也是自然教育的一种。

像这样的巧思还有很多，比如场馆里的丰容，即以一种较低成本的方式，改变动物的进食方法、增加栖架和玩具等，让动物展现出更多的自然行为。比如喂养方面，增添食物新鲜感或者增加觅食难度；又比如针对红猩猩的画画训练，尊重动物意愿的前提下提升其福利状态，这也是红山灵长片区的一大特色。

装在丰容容器里的藤球玩具 / 图源红山森林动物园

凝子回忆称，今年8月，一位红山的热心粉丝和饲养员朋友聊天时得知，因为今年夏天持续高温，红山用空矿泉水瓶和水桶冻成冰块给动物降温，也会在瓶子里放入动物的食物冻住之后给动物舔食，降温的同时也增加动物进食的趣味，“就有点像是夏天吃冰棍儿的意思吧”。

因此那段时间红山的矿泉水瓶等一次性容器需求量激增，热心粉丝就把自家一些可二次利用的物料送到红山，并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篇笔记呼吁网友参与捐赠。不过很遗憾，因为受到很多关于谋私的质疑和攻击，笔记随后被删除。“想想觉得很可笑对吧，一个这么大体量的动物园，需要网上骗矿泉水瓶子赚钱。但就是有很多人相信了。” 

舆情在小圈子里发酵当日，红山发文做了澄清，也附上了闲置物品的捐赠通道。之后，凝子和同事朋友们攒了一段时间的矿泉水瓶、废旧衣物、四件套等，在九月初送去了动物园。

公众关注，是动物园活下去、向前进的唯一动力

一座充满爱意的动物园，会如何面对动物的死亡呢？

红山曾有一只名叫“乐申”的红猩猩，出生于动物园落成次年，因父母遗弃成为华东第一个人工饲养长大的红猩猩。2019年6月乐申因意外去世，红山在官网写道：“他的名字是我们市民取的，他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都凝聚了南京人对他的关爱。他也是动物园所有人的宝贝，他是动物园第一个学会配合饲养员进行身体各项检查的动物，他明白饲养员的表扬和鼓励，他一个小时就学会了刷牙，他是国内第一个会画画的猩猩。”

乐申的离开是红山员工和爱好者们共同的伤痛，因此在红山的微信商城有一个特别的专区，叫“永远的乐申”。那里边，有按它生前形象定制的毛绒公仔、纪念贴纸等。

红山希望死去的动物被记住，而这种对动物的尊重，也是公众自然教育的一部分。饲养员彭培拉曾在獐子紫金去世时，写过一则讣告，她把讣告贴在獐麂坡展区网格上，希望紫金能被记住：性格友善、沉稳，带头吃饭，是群中首领般的存在。

后来这则讣告被拍成照片分享在社交网站上，下面有一条评论写道：动物园就应该生与死都展示，游客与饲养员一起缅怀。

獐子紫金的讣告 / 图源彭培拉社交账号

不止彭培拉，红山的很多饲养员都有社交账号，并乐于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工作日常、和动物爱好者们聊天。爱好者之间，也会形成小圈子，分享红山毛孩子们的近况，交换自己做的动物勋章书签等。网友小顾就曾参与过团队认养，她在一位年轻偶像的粉丝群成功组织了对美洲豹小布和里昂的认养。雷厉风行，乐在其中。

在受访者墨墨的社交账号上，有一些特别有意思的笔记，是记录红山的动物“今天吃什么”。她在都柏林游玩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动物园详细展出了动物的饮食清单，后来再在红山遇到时就觉得尤为惊喜。

关心和监督动物们吃什么，或许正是游客动物保护意识提升的体现，这也可以看作红山多年来推进自然教育的成果之一。正如北京动物园的张恩权老师一直所说：公众的关注，是动物园前进的唯一动力。

动物们的今日食谱 / 受访者供图

墨墨告诉蓝鲸记者，她去过世界上许多不同国家的动物园，比如美国、爱尔兰、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日本等。在她看来，红山不输上述国家动物园，目前最大的问题可能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年来，沈志军和红山也为自救做出过很多努力和尝试。比如动物认养、文创周边的设计售卖，又比如出了圈的动物园直播。

受疫情闭园影响，红山在不能迎接游客的日子里，开启了“Zoo直播”带领网友云游动物园。画面里，饲养员会和观众分享獐子怀孕的好消息，会幽默地提到狐猴的“小叮当”，也会分享动物个体的性格和科普某个物种的消亡。直播在重新开园后并未下线，它被延续成为动物园和公众的桥梁。

凝子说，昨晚她还看了红山的直播，看到刚出生的红毛猩猩毛栗子的人工育幼，喂奶、拍奶嗝什么的跟人一样。直播快10点才结束，看到沈园长和工作人员这么冷的晚上还在红山加班。“徒步到处走着给大家讲解，观看人数也就几百，多少还是有点心酸来着吧。”

不过她有另外一件开心的事，也是最近，凝子和朋友们去逛红山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捐的四件套。红毛猩猩小黑走到哪里带到哪儿，有时拿在手里，有时罩在头上。凝子意外而惊喜，“好像自己和它之间有了一种联系或者说是缘分”。

红猩猩小黑和凝子的四件套 /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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